第一章 / 第七天 (第1/1页)

    飞机平缓地降落在跑道，开始滑行。

    肖吟坐在靠窗的位置，把手里看到一半的书放下，往窗外看了一眼。窗外已经不是方才高空鸟瞰时被整齐切割的田野，取而代之的，是灰色的地面和整齐划一的航站楼。肖吟迅速把书收好，若有所思地按住自己的耳屏。

    这是肖吟这辈子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坐飞机。

    他特地提前三个小时出门，但时间仍然有一点赶。他通常在飞机起落时，都会出现较为严重的耳鸣，通常咀嚼动作可以减缓很多。然而这次因为着急，忘记也来不及携带任何食物。肖吟靠在椅背上空嚼了几下，并没有任何效果，听觉仍然像置身海底，头顶广播的到达播报和身旁乘客乱哄哄起身拿行李的动静，也显得模糊而遥远。

    X市是一座东南沿海的岛，七月的气候要比位于长三角平原的S市更加湿热。

    肖吟一下空桥就觉得有一点闷，他身上穿着一件在飞机上保暖的长袖衬衫，背着一个小双肩包，懵懵懂懂地跟着人群移动到了行李输送带旁。

    他不怎么费力地把只装了一点东西的二十八寸行李箱搬下来的时候，收到了张姨发来的语音。

    肖吟点了播放，把手机在耳朵旁边贴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现在还听不清楚，于是点了语音转文字。

    “小吟啊，飞机到了没有啊，到酒店和阿姨嗦一声哦。”

    张姨是肖吟家的家政阿姨，从初中开始在肖吟家做饭，川渝人，说话带一点口音，也是家里唯一一个知道肖吟此次一人游计划的人。

    肖吟读完了，给张姨回了一条消息，表示自己平安落地了，到酒店会告诉她的。

    提着行李，肖吟慢慢移动到了打车点，这会儿是下午，队伍不算长，他等了每两分钟就上了车。他定的是一家海边的豪华型度假酒店，帮忙搬完行李的司机上车后，开始和他热情地搭讪，问他是不是本地人，是不是高考完来找朋友玩，打算去哪些地方玩呀，在得到了几次肖吟过分简洁的回答之后，司机很识相地闭嘴了，开始以比较低的音量播放音乐，专心开车。

    肖吟其实想告诉他，自己不是嫌他烦，自己耳朵里的耳鸣还没消失，现在听和说都很费劲，也不好意思反复问。不过又觉得算了。

    他把脑袋靠在窗边，看着在S市没见过的浓郁的紫红色夕阳，不一会儿，音响里响起一首闽南语的歌。肖吟听了一会儿，想起了这首歌的名字，《泪桥》。

    “从此我的生命，变成了尘埃。

    寂寞的人总是习惯寂寞的安稳。”

    今天是肖吟高二暑假的第七天，也是他父母正式离婚的第七天。

    肖吟记事以来，他父母的工作就很忙。两人都是做金融的，都有一身傲气和专业能力，几乎所有心思都扑在事业上。肖吟小时候是家里老人帮着带，后来老人年纪大了，家里就给肖吟请了阿姨。小学时候的第一个阿姨知道肖吟家里大人基本不怎么在家，为了多捞点油水，没少让肖吟吃冷菜剩饭。

    直到肖吟第一次因为吃了过期的预制菜进了医院，夫妻俩第一时间把阿姨辞退了，上诉完所属机构，也第一次为“谁应该为肖吟的身体健康问题负责”产生了严重争吵。像是第一次开诚布公地正视了问题，也彻底激化了矛盾，后续发展到两人一见面就吵。一开始肖吟还会窝在被子里默默流眼泪，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也就学着在硝烟四起的餐桌上置身事外地吃菜了。

    再后来，初中时候张姨来了家里，勤劳能干，老实本分。夫妻二人见张姨把肖吟照料得不错，就都更加安心地各自出差，闯荡事业去了。渐渐地，肖吟也习惯了自己准备早饭，放学回家吃张姨已经准备好的热气腾腾，荤素搭配的两菜一汤。周末两天张姨也会来，并在其中一天进行一次彻底的大扫除。

    肖吟一个人走进婚姻调解室之前，他的父母也刚结束为期整整一年的分居。

    其实就连这一年的冷处理，也是按两家老人的要求进行的，期间两人根本没见过面。要是完全按着肖吟父母两人的性子，估计还能提前一年把离婚手续办下来。最后，在两方律师的沟通下，他们在一星期内顺利完成了财产分配。签字的日子选在肖吟高二期末考结束的最后一天，美其名曰不影响孩子的学习。

    然而，目前他们唯一的争论，是关于肖吟的抚养权问题。

    肖吟足够大了，肖吟的父母也都有足够的经济能力，主要是看肖吟自己的想法。

    调解室里，肖吟一个人坐在桌子对面，看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很干净，纯白色，好像结婚的礼堂。两分钟以前，他的父母也一起坐在这里，刚开始是安静的，后来隔着实木门板，他听到了一些经过刻意克制的争论声。

    对面穿着正装的女士慈悲地看着他，说不清是可怜还是温柔，她的眼神让肖吟觉得自己不是被争夺，而是被抛弃。

    “所以——你是想和mama在一起，还是和爸爸在一起？”

    闻言，肖吟突兀地想，虽然他好像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在家生活，但仔细回想，他好像已经完全记不得上一次他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了，今天以后，应该更没机会了，有一点可惜。

    选择一方，通常意味着抛弃另外一方，肖吟没有任何想要抛弃的一方，也不觉得这两个选择中的任何一个，会对他的生活有任何改变。

    “嗯……”肖吟思考了一下，很快做了决定：“mama吧。”

    现在住的房子是mama买的，离学校近，而且他不想要搬家。

    从法院出来，快要坐上母亲的车的时候，肖吟突然感到鼻酸，转身跑去了反方向。

    “爸爸。”记忆里眼前的男人一直很高大，此刻却微微佝偻着背脊，肖吟红着眼睛，一开口，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滚出来：“对不起。”

    男人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难掩的苦涩，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不是吟吟的错，是爸爸mama不好，逼你做选择。”

    在法院办理离婚的这一天，是肖吟印象里，过年以外，这几年他们一家三口有团聚最久的时候。母亲请了半天假陪了他一个下午，第二天就飞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和肖吟想的一样，无论选择谁，他始终是一个人。

    “无心过问你的心里我的吻，

    厌倦我的亏欠代替你所爱的人。”

    同一首歌单曲循环到第七遍的时候，出租车到达了目的地。

    司机和声细语地叫醒了有些睡熟的肖吟，随后替他搬下行李。肖吟道过谢，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去办理入住。前台给他安排了一间高层的海景房，站在落地窗前，听着远处海浪拍打沙滩的声响，和楼下游客的嬉戏笑闹，肖吟的心也一点点变得开阔起来。他望着远处的海岸线，忽然发现自己的耳鸣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了。

    肖吟给张姨发去一条微信，告知自己已经顺利入住，随后往身后的大床上一倒。

    漫长的暑假开始了，在不认识任何一个人的陌生城市，肖吟发自内心地期待着发生些什么。

    好的坏的，无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