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 晒到太阳的温暖是影子努力往地面蜷缩换来的 (第1/1页)

    那天之后，我开始时常梦到高傒。梦里有我们一起住过的废弃厂房，一起分食的士力架，一起睡过的报纸，一起幻想过的游乐园……许多琐碎的片段。我不想梦到这些，这些已经跟我没关系了，但埋藏的记忆却不依不饶地在夜深人静时找上门来。

    高傒一进门就将我吓了一跳。他短袖的袖子不见了，像是被大力扯掉的，胳膊上青紫的痕迹正对应一只握住的手。他侧着脸不看我，从左口袋里掏出一颗苹果，右口袋掏出一包威化饼干和一颗巧克力球，一起丢给我。

    我慌忙接住，对着他自顾自朝里走的背影喊：“你等等！”

    手里的苹果太过红润了些，连块黑斑都找不到，不像菜场丢掉不要的，而那块威化和巧克力也完整到不像是能不花钱得到的。

    “我吃过了！”他头也不回地回我。

    我爬起来追过去，“你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不是约定了不问的吗，”他在昏暗的角落坐下，从捡起地上皱巴巴的小学数学，“有东西就吃，有书就看，别管怎么来的。”

    “……”我在他面前坐下，仔细地看他的脸，“那你今天过得好吗？”

    “挺好的。”他赶人地挥了挥手，“我要看书了，你别挡我光。”

    “你去我那看，这边哪有光。”

    “不去。”

    我盯着他不语，片晌凑上前去，把他一直别着的脸扭了过来。在高傒躲闪推我之前，我看见了他的右脸，几厘米长的一道破口从眼角连到下颌，周围是红肿的五指印，仿佛被人狠狠掴了数下。

    难以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只是蓦然察觉到脸湿了。

    高傒拽开我的手起身走了。

    那次伤留下的疤还没褪尽，他又带上了新伤。

    “你再这样下去，不等上到学就先被人打死了！”我拽着他胳膊不许他走。心里的焦虑像巨浪要将我淹没了，恐惧夹着担心混着心疼，表现出来却似愤怒。

    “不这样能咋样？”他转过脸看我，削尖的下巴绷紧了，“吃你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剩菜吗，那些东西吃了死得更快。”

    在我的怔默中，手被挣开，他走进了他用纸板围起的隔间。

    夜里一向是静的，但这一刻好像变得更静了。我在原地坐下了，脑子里纷纷乱乱，一会是我鼓动高傒跟我逃走时的对话，一会是我们做过的不问来源的约定，话语声绕来绕去，最后浮现出的是一张带着慈祥笑容的脸，李叔叔的脸。

    【乖，把嘴张大一点，像吃棒棒糖一样。】

    我知道的，高傒想过的不是这样的日子。他的眼睛总是很亮，哪怕层层添上伤痕，也遮不住其中迸发出的光。对生活的渴望压也压不住，拼了命也要改变现状——我造成的现状。

    【我、没有吃过棒棒糖。】

    其实我不能确认那天他要去见的叔叔是怎样的人。也许是李叔叔那样的人，但也可能......是个好人，带着领养他的善心而来。分叉的另一个可能性里，他睡着温暖柔软的床，吃着健康营养的食物，每日穿着干净好闻的衣服去明亮的课堂学习。因为我投射在他身上的恐惧，他失去了渴望的一切。

    【想吃吗，叔叔给你买。】

    我说会照顾好他，也是真的这样想。如果我们两人只剩一口饭能吃，吃下的人能活下去，而不吃的会死，我会把那口饭让给他——我本以为就是这样，可是不是的，比这艰难多了，复杂多了。不是那里有雨棚可以避雨，你在这等着，我去找些吃的。而是我们皆浑身湿漉地蜷缩在雨棚下，望着大雨心想雨什么时候会停。不是我捡到一块面包，你吃了吧，我还不饿，而是他吃下坏了的面包发了烧，我却没有钱带他去看病。不是那一刻滔天的自责和愧疚感，而是好不容易要到了药、吃药前想给他找点能吃的垫一垫，找来找去却仍是发了霉的面包的绝望。

    我已经拼了命地去照顾他，总觉得已经很努力了，把能做的都做了，只要他好我如何都行，但其实我没有，我仍有能做的，却不肯去做。

    手指被握住的力度令我回过神来，高傒不知何时重新走了出来，正坐在我面前，微垂着脸，眉心微拧，似在懊恼。

    他也许以为我生气了。“你出来啦，那一起吃？”我冲他笑，回握住他的手晃了晃。

    高傒抿着唇，半晌抬眼瞧我，一开口便是：“刚才对不起，我——”

    “哎呀，你说得又没错，”我打断他话，站起身来，把他也拉起来，“我们是该吃好点，不然生病咋办。”

    高傒的手指在我手心里蜷缩。

    “我已经有办法了！”我将他另一只手也抓住，像出逃那日一般握好了，望进那双已不似墙内时纯真却仍是能烫伤我的眼睛，“我能找到工作养活我们，也能让你上学，相信我。”

    在墙里时，我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费尽心思地主动找向令我恐惧的地方，蹲守令我生厌的人，准备令我恶心的事。在身体被撕裂的时候，我的灵魂变了颜色，变得像头撞上去的墙体外的霓虹灯一样红红绿绿，大剌剌地艳彩着，浪荡得没有羞耻。人的潜能无限。连李叔叔都夸我，这么小的年纪，这么窄的胯，竟能完整吞下男人欲望，简直生来就是吃这口饭的。我开始感觉不到煎熬，带着写着高傒名字的入学通知书回去的时候，腰挺得很直，连酸疼都好像消失了。

    晒到太阳的温暖是影子努力往地面蜷缩换来的。“我会照顾好你。”我终于知道自己承诺了什么。不是两个人能活一个，我就把机会让给他，而是两个人中有一个人要下地狱，那就我来，而他永远也不需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