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迎 (第1/1页)

    我是谁？

    这是个老套且无意义的问题。但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每天都会反复询问自己这个问题。当然，我得到的回答也和问题本身一样一成不变——我是段不倦。

    段不倦，段不倦。这是个普通的名字，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我顶着这样一个名字活在人世间，生活平淡如水，我无力掀起半点波澜。懵懂无知的我曾问过父亲，为什么我叫段不倦，而不是段很倦。父亲那时在抽烟，房间里烟雾缭绕，我被熏得难受，却仍是强迫自己仰着头去看他吞云吐雾，急切地等待一个答案。

    父亲乜了我一眼，胡乱拍几下我的脑袋，拍得我有些晕眩。他不怎么耐烦地说：“这是你妈起的，我哪知道是什么意思？去，自己玩去，我在忙。”

    那时我就记住了，段不倦这名字是我妈起的。

    可是，我根本没见过母亲。准确来说，我甚至没机会见到她完好的照片。我曾亲眼看见父亲将它们烧掉了。后来我去问他为什么这么干，他用皮带抽了我一顿，骂我是贱货，说我小小年纪就学会造谣生事。

    后来我知道了，父亲是怨恨母亲的，因为母亲比他强大太多了。母亲是个善良又坚强的人，小时候家庭美满，长大了事业有成。而父亲，是个窝囊废，只有一副皮囊算得上出彩。

    和母亲在一起时，没人看得上他。可能就连他自己也唾弃自己的无能。母亲死后，他依旧受尽白眼。

    父亲的一生不顺遂，我的亦然。

    我不想随意评价他什么，他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想说的是，我这悲哀的一生，是我亲手造就的。这无可辩驳。

    我总是认为自己是个乖孩子。父亲有时打骂我出气，我从未反抗。在学校里被同学在暗地里嚼舌根，被说是没妈的小孩，长大会变成杀人犯的事，我也没和父亲提过，毕竟我一直告诉他，学校生活很快乐。我甚至没主动问起过一次关于母亲生前的任何信息，因为我明白，父亲什么都不会说。

    我顺利地考上了大学，毕业后找到了一份工作。我的生活很普通，也很无趣。每天按部就班地活着，我感到自己像是机器，设定好程序后就被丢在原地，没人关心我的运行是否出现故障。

    所以我总是在自己关心着自己。比如现在，我正在又一次郑重其事地询问自己：我究竟是谁？

    我是段不倦，仅仅是段不倦。

    可我希望我能多一重身份：被某人爱着的人。

    这听起来或许有些难以理解，但对于我，这层身份是必要的，是我一直渴求着的。儿时的我追寻着父亲的关爱，可惜没有成功。长大后的我寻求着一个伴侣，一个能陪伴在我身边给予我温暖的人。

    很荣幸，我在二十五岁这一年，找到了这样一个人。

    他叫张玉迎，是我在公司的后辈。他是个大学刚毕业的孩子，虽没比我小几岁，却和我看起来截然不同。

    我是个平凡的人，是掉进人群里便会消失得彻底，再也寻不到的人。但张玉迎，他的脸上总挂着笑，眼睛弯成月牙，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人见人爱。他像颗小太阳，仿佛随时能照亮某个人的全世界。

    一开始，我是不敢接近他的。他太耀眼，而我的生活常年是阴暗的，是湿漉漉的。对于善意与亲近，我极度渴求，却又望而却步。我想我是活在角落里的人，见到阳光便会被灼伤双目。

    但张玉迎不懂我，对于这一点我其实很庆幸。他入职第一天，对我的称呼就从“段组长”变为“哥”。这是个亲密的称呼，至少在我人生的前二十五年里，还没人这么叫过我，张玉迎是第一个，或许也会是最后一个。

    张玉迎总找我询问工作上的问题，我们间的交流慢慢变得多起来。两个月后，他主动提出下班后开车送我回家。我从办公室的窗户向外瞥了一眼，正巧看到那辆瓷青色的别克君越，即使知道他有车已经有段时间了，但我依旧惊讶于他小小年纪就买得起这样贵的代步工具。他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很快解释说车是他爸爸借给他的，方便上下班。

    “我坐地铁挺方便的，不用麻烦你……”

    “哥，马上夏天了，地铁里又挤又热，不舒服。我和你顺路呀，让我送你吧。”

    他极少打断我的话，这次却不知为什么这样做。我看着他那双亮晶晶的眸子，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于是只好细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点头答应。

    “辛苦你了。”

    张玉迎没有回应这句话，也没有离开我的工位，只是站在那里沉默。我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向他，只见他搅着手，耳尖红的彻底。同时我听到了他的嘟囔声。

    “这么客气干什么啊，哥你没看出来吗，我喜欢你才这样的。”

    像是骤然被扔进了温暖的池水中，我在一瞬间感到窒息与不可思议。这完全是超出我预料之外的事。我恍惚着，不知怎么的便被他拉进了一间空休息室。

    “哥你听到了吗？我刚刚说的。”

    张玉迎垂着头不敢看我，一副羞涩少年的模样。白色的衬衫袖口被他捏出了几道褶子。

    我的嗓子里黏糊糊的，似是有什么东西堵着，叫我说不出话来。这无非是因为我太过于震惊，仔细想想其中可能还掺杂着兴奋与喜悦的心情，但它们太模糊了，当时的我无法辨别。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思考了很多。在张玉迎抬起脑袋看向我的前一秒，我终于张开了嘴。

    “别开玩笑了，玉迎。我们才认识两个月……”

    我这话的意思并非“我们不熟”。事实上，我从见到他第一眼就有点喜欢上这个人了，一个生活和我完全相反的人。但这份情感不该见光，我认为我们间的差距太大，而他也不会喜欢我这样一个毫无亮点的人。

    但此时此刻，在公司，张玉迎和我表白了。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对每个人都很热情，我原以为他只是对我一视同仁。

    “那不重要，哥，我觉得两个月时间足够我考虑这件事。你真的很吸引我，各个方面都是。无论是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中，你都帮了我很多。我知道你或许只是把这看作一位前辈对后辈善意的指点，但是我不是，我喜欢和你待在一起的感觉，喜欢你照顾我的感觉。今天我真的鼓足了勇气才对哥说出了那句话，我想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

    他一口气说了很长一段话，然后就眼巴巴地看着我，圆圆的眼睛里蓄满期待，像条小狗一样可爱。

    我无法拒绝这样的他。内心深处的情感像种子发芽破土而出，引导着我答应他的告白。

    “好。我们……先试试。”

    话音未落，张玉迎就扑过来搂住了我。我比他略高一两厘米，拥抱时他的双臂环着我的腰，弯着颈用柔软的发顶蹭了蹭我的下巴。

    “以后叫我小迎吧哥，我喜欢这个称呼。”

    “好的，小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