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事 (第1/1页)

    他想大笑，但是他真的痛。他在热水里缩成一团，阿尔克背对着他坐在浴缸边的地上，抱着头缩成一只蜗牛。

    “开心点，俄狄浦斯都没你这么难过。”他挪了挪，趴在浴缸边上，强忍着笑意对阿尔克说。

    其实里面的东西他早就清理干净了，昨晚可能闪到了他的腰，他从腰到屁股都痛得要命。还有大腿，阿尔克推倒他时扯到了他的韧带，再有就是脚踝上的旧伤隐隐作痛。他真的年纪大了，不能像十几岁时那样胡闹了，但是话说回来他也才……大概三十五岁？他连自己的生日都没有，算年龄实在是有些困难。

    热水浸泡确实舒缓了疼痛。他趴在浴缸边上，托着脸看阿尔克，这里只能看到他窝在衣领上翘起的头发，颜色很浅，只比亚麻色再偏棕一些。这小孩是直发，阿尔克对他来说确实是小孩，他比阿尔克大至少十岁。

    他脑子里总吵吵嚷嚷的，不过他确实挺喜欢阿尔克的脸，他真的有双好看的眼睛，通透，深邃，像是最好的绿宝石，他长得很年轻，也确实很年轻。和自己这种人搅和到一起……也不知道是谁倒霉。

    “嘿，听我说，《论波德莱尔》其实是有人出钱让我写的。”

    “……什么人需要这种文章啊？”阿尔克抬起头，几乎是尖叫出声。

    “我当时的主人呗，不知道为啥他们贵族看一个整天到处和人睡觉的作家不爽，于是找人批判一番，我在大学，我是唯一一个愿意拿钱办事的，就这样了。钱还给我少结了。”

    阿尔克抱着膝盖缩了回去，他躺回热水里，决定给阿尔克一点时间来消化有人占据四分之一校报的头版跟他吵了两个星期、结果对方只是拿钱办事这个事实。

    也没见他们批判一下散养的公猫。他在心里嗤笑，放松身体，准备闭眼休息一会时，听见阿尔克突然发问：

    “你说的‘主人’是什么意思？”

    “你猜我为什么能上大学？”他睁开眼，看到阿尔克跪在浴缸边，露出痛苦的神情，因为会联想而痛苦。贵族的金丝雀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

    他想笑，但是好像没什么好笑的。不过如果人不可以取笑自己的苦难，那还可以嘲笑谁的苦难？

    “这得从我为什么会出生说起。”他坐起身，毫不意外地腰僵屁股痛，“水凉了，出去说？”

    阿尔克的床舒服得要命，他躺下闭上了眼。他真的没睡着几个小时，但是阿尔克盯着他看，他睁开了眼，两个人对视了一会。

    “所以……你要睡了？”

    “在达玛利亚，这个时候大家都在睡觉，一般下午两点才会起床吧？中午都算早起了。”他把眼皮合上，放松身体，在被子里蠕动到一个舒服的姿势。

    “对啊，所以那时候上午的课常常只有我和教授到了……偶尔只有我到了。”不睁眼他都能想象出来阿尔克的表情，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翘起了嘴角，对阿尔克的反应感到愉悦。

    “……我就是这个样子才念书念了那么久，这就是为什么达玛利亚人三十岁都毕不了业——他们根本不是为了学习来的。”他睁开眼。

    他声音不大，又因为困倦而粘糊。阿尔克为了听清他说话，躺在他旁边很近的地方。他侧过头，看着阿尔克，“因为公爵不想cao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东西，是的，我对他来说只是东西，不是一个人。”

    “他确实爱我，只不过那种爱……和你爱你的短毛小猎犬差不多，说不定你爱狗还更多一点。爱它让你取乐，爱它毛绒绒，爱他谄媚，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也就这样了，和人不能比的。”他抬起手，把那只右手举在阿尔克脸前，“那道贯穿伤拜他所赐，剩下，”他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算我自找的。”

    “……我没有养过狗。”

    他弹了弹舌头：“即使这样你也比他爱的更多。因为他觉得我什么都不懂，所以我上了大学，就这样，我用了八年才毕业，与其说是毕业不如说是我被禁止进入了。我太烦了，你懂的。”

    “……倒也没有。”

    他压抑住大笑的冲动。他想歇斯底里地大笑，在阿尔克眼里他可能在做什么类似从自己的伤口掏内脏之类的事，然而他对这样的痛苦早已麻木，讲述这些事像是旁观一个不相干的倒霉鬼的一生。

    “你不用装作你喜欢我的，”他几乎要怜悯阿尔克了，“我这样的人——有人喜欢孔雀开屏，但是被孔雀尾羽扫了一脸的人只会觉得烦，而且孔雀，”他脸都要僵了，“这玩意就是好看的鸡，脏得要命，叫起来也难听得要死。”

    “……”

    “我能作为他的，嗯——固定姘头，十几年也不是纯靠脸。拜托，一张脸哪怕是出自荷尔拜因之手，看十几年也会腻的，更别提荷尔拜因已经死了二百年了，”他在阿尔克脸前晃了晃手指，“这就和我自找的这一切有关系了。”

    阿尔克又在盯他的手指了，“往好的想，”他因为笑得停不下来而声音颤抖，“我有一只手不用剪指甲了，因为它们不再生长了。”

    阿尔克看向他的双眼，这小孩有什么情绪全表现在脸上。责备，对于他残酷的幽默感；难过，那双眼睛像是起了雾的宝石，好像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两种情绪混杂出现在他脸上，成了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为什么要为一个陌生人付出如此多的情感？光是这样想想他就累了。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干枯的指尖落在阿尔克脸上，他第一反应是要划痛阿尔克了，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举动是在拭不存在的泪，假定一位绅士会怜悯他，为他的经历落泪，是如此的冒犯。

    他像是被火烫了一样收回手，讽刺的是当他真的被火烧着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惊慌。

    “你见过赌徒吗？”他冒失地开口，好像真的会有眼泪落下来。

    “没有就好，不要赌博，永远不要赌博，不然这就是结果，”那只手在阿尔克面前晃了晃就藏进了被子，“赌博的下场就是这个。人赌上头的时候很疯的，具体就不说了，你也能看出来，火中取栗。”

    “那你还赌吗？”

    他像是被人戳中了肋间的神经丛一样xiele气：“偶尔。”声如蚊蚋。

    “至少那之后没收手啦……现在不了，运气再好幸运之神再眷顾，替人连着当了十多年工具也是会腻的，哪怕只是摇骰子手腕都受不了……真的不了，现在就是有牌局我也不会去了……我更想睡觉。”他往被子里缩了缩。他母亲还活着的时候，每每熄了灯他都会像这样向母亲的怀里钻。他已经自己睡了三十一年了。

    “……睡吧。”阿尔克支起身在他额头上吻了吻，“白天我会在这里工作一会，你睡吧，有事我会叫你的。我一般不会离开房间。”

    莫名其妙的，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这怪不得他，这张床实在是太让人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