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先生之道 (第1/1页)

    “先生来了？”

    李烟重替来人拂开帘幔一角，外面的风雪顺势挤进来两三片，一同进来的还有满园的雪梅香气。

    苏相荀身穿一件白色长袍，衣摆轻轻飘荡，外面罩着的大氅垂坠，比雪要淡青一些，月白色的衣服更衬得他面似皎月，眉作山河。而那把油纸伞更是一绝，雪绒团团坠下，却滞在伞面上迟迟不离开。

    他看着苏相荀照常行礼问安，即使曾和他说过多次不要虚礼，但他一直敬守礼数，从未逾矩。

    “莫要过多饮用凉酒。”

    桌上的酒壶口没有溢出一丝水汽，显然里面盛的是凉酒。这一个来月来两人已经很是相熟了，不只是君臣情谊，还有某些似师似友的感情。

    李烟重找不到解释的理由，只能点头应是。

    “陛下，是臣言错。”显然苏相荀也有些不自在，实在是小皇帝对他太过平和尊重，他不禁就用上了教导后辈的语气。

    对着向他低头的苏相荀，李烟重只是笑笑，进而将那壶酒煨到亭角的火炉上，尺许、圆径二三寸的红萝炭在静静地燃烧。

    这里是湖心的一处亭子，湖面被大雪覆盖，四周白茫茫一无万物，而通往这角亭子的路只有一条，吉祥在那里守着，这地方算是说话的绝佳位置。

    “观陛下面容想必近来可好。”

    这几天下了大雪，城内城外的流民一下子多了起来，苏相荀一直带着人在外面布施钱粮布帛，两人的联系少了些，宫里的一些事苏相荀还不知道。

    “先生真是慧眼明眸。”

    “是陛下和臣交心。”

    只有在苏相荀面前，李烟重才不会伪装他自己，而这些天未曾相见，他又遇上了好事，面上的表情更是不想在苏相荀面前遮掩。

    李烟重对这句话不做评价，转而讲起他口中的好事。

    吉祥是曹富贵的干儿子之一，随着他在皇帝身前的得宠，其余干儿子不免眼红，他们开始奉承吉祥，而对曹富贵的关注就比之前要少。曹富贵同样眼红吉祥，而吉祥也不是个安生谦让的性子，得宠后便渐渐脱离曹富贵的掌控。这下子曹富贵前后受到了打击，本就逐渐被皇帝放弃的他对吉祥哪里都看不顺眼。

    尽管曹富贵式微，但他还是宫廷大总管，他找了个由头便要惩处吉祥，但吉祥同样不好惹，他直接向皇帝检举了曹富贵多次私下收受贿赂，打压宫人、欺瞒君主，最重要的是他有曹富贵和王端联系谋反的证据。

    “谋反”可能有些过，但这种话总是要说得重一些。李烟重治了曹富贵的罪，但没有如吉祥希望的那般要曹富贵的命，只是让他去无人居住的宫殿干些杂活。

    收拢后宫是治理前朝的第一步，而身边的太监宫人又是一个皇帝安身立命的屏障或是障碍。将早有异心的曹富贵从大总管位置上撸了下来尚算成功的第一步。

    “小心吉祥。”

    李烟重点了点头，吉祥能有如今的局面都是他在背后一步步扶着上来的，翅膀硬了的吉祥去和曹富贵打擂台这件事也是他早就预料到的，吉祥的心不安定他一开始也想到了，只是现在就放任着他是最好的打算。

    “陛下可要对王端动手？”

    “不急，那些东西对他没什么威胁。”

    吉祥所说的王端和曹富贵谋反证据不过是几页账本，曹富贵有记账的习惯，最近的一笔大收入是从王端那里弄来的。

    说完李烟重又问起城外的流民，自古民患皆出自流民，他不得不重视这个。

    “情况尚能控制，虽然今年经了战乱，但地里收成还不错。”

    “那就好，待收缴查清曹富贵受贿的钱财后，朕也能出一份力了。”

    苏相荀给面容尚显青涩内里却心系民生的小皇帝倒了一杯温酒，他双手端起。“陛下，请。”

    清酒温烫，暖人心脾。

    李烟重的手指刚碰到杯壁就感到了温暖，他抬眼看了一下对面的苏相荀，男人神情认真，眼里满是肯定。他的手指动了动然后稳稳接过。“怎能让先生给朕倒酒？”

    他垂眸饮尽杯中酒，只是藏在袖中的左手手指又不禁颤了颤，是刚才和苏相荀触碰到的指尖。

    “陛下让臣佩服，微臣如何不能为您斟酒？”

    他牵起嘴角笑笑说先生过誉了，不过苏相荀却是郑重地执起了他放在一旁的手，“陛下，您是一国之君，是臣的君主，钦佩您臣同等骄傲。”

    干燥温暖的手掌磨蹭他的指尖，昨夜无意间留在手指上的墨迹是那么显眼，以至于那人很自然地摸了上去，带着温度。

    他觉得烫了。

    “陛下，夜间学习莫要过多劳累。”

    李烟重手指微动转而抓住苏相荀的手指，“先生。”

    他们都抬眼然后对视，谁也逃不过眼底的情感被窥视，亭子的帷幔被猎风掀开一角，绸红、湖白占据了余光。

    “先生还是离朕远些的好，朕有断袖分桃之癖。”

    冷风附着到手背上，簌簌的感觉让苏相荀猛地挣了一下，“恳请陛下治罪。”

    李烟重又看向对面的人，“先生无错，是朕的问题。”随后那双黑沉的眸子不再盯着苏相荀的面容，反而看起了湖面的雪飘。

    苏相荀看着小皇帝沉下的眸子无由来地觉得难受，他抿了抿唇。“陛下，臣不懂龙阳之事，但这总是人之常情，您不必这般。”

    “谢先生了。”

    李烟重其实是有些不解疑惑的，他会想他自己为何会与别人不同，也会想以后是否能找到可以深交的人。但他知道，他首先是个帝王。

    在其位就要谋其政，不说私情误国，但他首先是个皇帝，他就要以国本为重。但是刚才苏相荀的话又稍稍安慰了他一下，让他觉得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先生之姿果然如高山松竹，让人景仰。”

    亭角炉子里的红萝炭就要烧尽，这里的气温渐渐下降，待温度完全消失之前，两人只是相对着饮酒。

    从帘幔一角缝隙向外看可见，雾凇沆砀，当真是“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先生，回去吧。”

    李烟重替苏相荀拂开厚重帘幔，一如来时。他先一步迈出便先一步感受到了风雪，那雪如纸片一般瞬间扑进他的怀里，又附着在他头发、衣服上。

    “臣来为陛下撑伞。”

    那把油纸伞并不是很大，他们两个人走在里面不免要相互紧紧挨着，尽管隔着厚重的衣物，但手臂摩擦还是引起了热。

    李烟重要比苏相荀稍矮一些，肩头相撞，他侧头去看身边的人，那人的耳垂、嘴唇和鼻梁都被他收入眼底，在风雪廊亭的陪衬下只觉温润。

    掠开红梅掩映处便可见到，通往湖心的木桥上并肩走着两个人，他们离得很近，时而接头相交，时而爽朗一笑。

    不过小红梅却注意到，那身穿白色宽袍的男人肩上已经堆了雪。

    那柄绘着竹叶的纸伞是倾斜的。

    伞下的黑衣少年风雪不侵。